第29章 输赢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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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爷们!

    回想起那些乱七八糟、真假难辨的传闻事迹,莽道人一下子就改变了阵营,曹慈的武学再无敌,到底是只会让莽道人敬而远之,不如这厮更加对胃口,想要请他面对面豪饮醇酒。

    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实的万妖之祖,拥有粹然神性,高居王座,俯瞰着蛮荒的蝼蚁。

    就像一头从无穷迷雾中走出的野兽,身躯庞然,半神半人,大地震动,一步一步,从万年之前走到了万年之后。

    陈平安刚要挪步动身,莽道人壮起胆子快速自我介绍一番,“隐官,我叫罗绣,道号莽道人,幸会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看了他一眼,点点头,“幸会。”

    再视线上挑几分,看向车辇那边的金鲤,陈平安微笑提醒道:“一帘之隔,与一线之隔,也就只是一字之差,金鲤道友悠着点。”

    车辇上边的卷帘侍女被吓得松开手,被金鲤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,嫣然笑道:“省得。”

    招兵买马,充实东海水府底蕴。同样一件事,既可以是忠心辅佐水君王朱,争个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,也可以是她金鲤私心作祟,密谋造反。

    连那碧霄洞主都现身浩然了,金鲤便知大势已去,再无法怂恿公主殿下图谋更多了。

    金鲤心中有数,碧霄洞主大驾光临,并非是帮助陈隐官、陈国师一把,与那白骨道人不对付,翻旧账。

    而是老道人亲自验证了一事,饱受战争之苦的浩然天下,已经由大乱之世步入了升平之世。

    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如此了,她又何必奢求单凭一己之力逆转大势,不如退一步,用浩然的规矩,文庙的规矩,借助公主殿下,为天下蛟龙之属、无数水裔,名正言顺谋求一份正当的福祉。

    道心念头一转,天地便如新天地,金鲤调侃道:“莽道人,将来我们若是揭竿而起,再次反攻陆地,隐官大人站在岸边,挡住我们这拨反贼的去路,你还敢不敢冲锋陷阵?”

    莽道人一个头两个大,转身望向车辇,他眼神疑惑,这种要命的问题,不该是私底下询问?金爷是何缘故,要我毙命当场?

    隐官的拳脚功夫,兴许打不赢曹慈,打杀一个莽道人,还不是顺手为之?

    陈平安本以为莽道人是与胖子庾谨差不多的城府人物,心机深沉,步步为营,是那耐心极好、借机趁势而起的一方乱世枭雄,如今看来,才知误会,这厮是真莽。

    金鲤再次明确了莽道人的心志,笑道:“不必造反了。你我各自竭尽心力辅佐水君,求个东海辖境的太平世道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劳烦你们后撤五百里。”

    莽道人看了眼金爷,得了眼神授意,立即抬臂说道:“诸将听令,速速往后撤出六百里,再鸣鼓收兵,打道回府。”

    金鲤乐不可支,哎呦,真会兵法啊。

    陈平安脚尖一点,掠出潮头,伸手一招,笑道:“暂借诸位宝剑一用。”

    不必莽道人麾下驾驭水法调动碧波浪头,这座点兵点将台自行向后移动五百余里。

    五六十把长剑铿然出鞘,好似飞剑当空,剑尖跟随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边。

    陈平安随便攥了一把长剑在手,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铭文“上霄”的佩剑。

    跻身了十一境,许多武夫“定例”就成了旧例,陈平安就明白了为何姜赦会使用那杆长枪。

    赤手空拳,当然远胜止境武夫,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,原来更有妙用。

    也就顺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“林师”,他为何会明明有剑却不用,原来是在等跻身十一境。

    曹慈那边,见陈平安用了剑术,也环顾四周,伸手从附近海底深处,随意抓取一把锈迹斑斑的古旧长枪,伸手抹掉锈痕,再轻轻一抖手腕,长枪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转,霎时间雪亮如新。

    陈平安手持长剑,御风前冲,身边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长剑,品秩寻常,只算是山上灵器,它倏忽消失,带起一条凌厉剑光,海上顿时震起一道尖锐刺耳的轰鸣。

    剑光如龙跃波,直冲曹慈。飞剑去势极快,刹那之间就靠近了白衣长枪那边,简直就像江湖武夫的当面一镖。

    依稀可见,飞剑被长枪一挑即碎,高空又是略显滞后的一串炸雷声响,厚重云海再次破开一个巨大窟窿,洒落海面的金光更多。

    随后一把把“飞剑”,被拳意牵引,剑光作一线,笔直而去。

    武夫手段,却有那份“飞剑千里斩头颅”的精彩神意。

    莽道人震惊道:“金爷,隐官这是什么手法?可还在武道范畴之内?还是打红了眼便……作弊,用上了剑仙手段?”

    他并非剑修,佩剑只是装饰,否则被人随便取走长剑,不得拼命?至少也该大骂几句,腹诽一番。

    金鲤显然见解更高明,说道:“就是纯粹的武夫手段,没有施展任何术法神通。”

    莽道人愈发好奇问道:“金爷,隐官这一手,相当于剑修啥境界的倾力一剑?仙人?总不能是飞升吧?”

    金鲤懒洋洋笑道:“不好说,我也好奇,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记飞剑,便知强弱。”

    莽道人笑容尴尬,“犯不着,真心犯不着。反正金爷与他是好友,回头找机会一问便知。”

    一听“好友”就别扭,金鲤没好气道:“好友?真是什么好友,我与这位陈国师会有那场杀机四伏的问答?答错了,你看他会不会登上车辇,顺手摘掉我的头颅。这会儿你就该捧着我的脑袋,哇哇大哭了。”

    金鲤将作为卷帘钩杆的珊瑚枝搁放在案几上边,重新放下了碧纱帘幕。

    莽道人小声道:“属下肩上扛着的这颗脑袋,只会比金爷先滚落在地。”

    金鲤气笑道:“借你吉言啊。”

    莽道人连忙挥挥手,“金爷,正值大好时节,正是道心振奋、大展拳脚的关头,咱俩都不说晦气话。”

    隐官,陈先生,陈剑仙,陈国师……不同的称呼,大概就意味着不同的心态。

    比如北俱芦洲已经去过剑气长城和遗憾未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,对上陈平安,都会喊隐官。

    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,不也习惯一口一个隐官?至于蛮荒,大概不用怀疑,如今名气最大的,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,不是那些新旧王座大妖,而是这位“看门”的末代隐官。

    说起来只是见了那位隐官一面,莽道人如同劫后余生,感慨不已,“走了条断头路的武夫,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吗?”

    金鲤笑道:“不然你以为?”

    莽道人重新驾驭起那朵兜罗绵的云彩,毕恭毕敬立于车辇一旁,至于那把佩剑,就当赠礼。暂什么借?跟曹慈对上,就算“上霄”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,淬炼得再是坚韧,恐怕都难逃折断崩碎的下场吧。罢了罢了,都是身外物,何况等到将来这场问拳天下尽知了,在酒宴上,自己也好与新朋旧友们询问一句,你们可曾知晓,当时隐官手持长剑,是与谁借的?

    莽道人一想到这个,便忍不住笑呵呵出声,以掌心拍了拍腰间那把空了的剑鞘,不曾辱没了你。

    车辇另一边,也有一双璧人似的少年少女,随驾出巡。

    金鲤说道:“玉国,青虬,你们师徒俩来辇上闲聊几句。”

    发髻作珥蛇状,道号玉国的“少年”,实则道龄已经六百载,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,前边还有十几个师兄师姐,却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,为她赐下道号“青虬”,成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孙。

    好一位碧海水国路,白皙少年人。翩翩佳公子,艳于十五女。

    莽道人一直是以这位小弟子为傲的,就玉国这相貌,这皮囊,能愁道侣?只会挑花了眼!

    而那个徒孙,也是作男子装束,出门在外,总能赢得几句类似“宝剑珠袍美少年”的赞叹。

    莽道人立即嘱咐一番:“你们侥幸登上车辇,与金爷当面奏对,不要失态,切记说话得体。”

    他们师徒领命,隔着案几,毕恭毕敬,屏气凝神,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金爷相对而坐。

    金鲤笑道:“玉国,青虬,你们说说看,陈国师为何要借走那些实属鸡肋的长剑?”

    玉国认真思量片刻,回答道:“陈国师是大剑仙,武学通神,能够将剑道与武道融会贯通,对上曹慈,就有额外的胜算。”

    道号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,轻声道:“金爷,我与师父是一样的见解。”

    金鲤笑道:“青虬,也无外人,说心里话。不要把我当成是与你师爷、师父一样的蠢汉。”

    少女跪坐在地,双手叠放在膝盖上,她垂首更多,神色惶恐,颤声道:“不敢欺瞒智珠在握的金爷,就是奴婢的真心话。”

    金鲤提起一只手掌,轻轻挥动香炉的烟雾,朝师徒二人那边飘去,笑道:“小妮子不老实。再这么含糊其辞,想要蒙混过关,小心我就要让你师父动手,用家法,剖开你的胸膛,见一见‘真心’了。

    “抬起头来,我再给你一次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错过了,你就要投胎下辈子再与我们相见了。”

    少女缓缓抬起头,眼神清澈明亮,并无任何惧怕神色,她也不再继续藏拙,开口说道:“岸上修士总喜欢说人以群分,物以类聚。陈国师信不过重返东海的金爷,也信不过奴婢的师公,所以他才会顺手而为,存心想要见一见莽道人的修道路数。”

    金鲤点头微笑道:“继续。”

    少女说道:“既然莽道人此次复出,再次跟随金爷,公然佩剑示人,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剑修,若是剑修,说明三千年那场舍生忘死的登岸一役,打头阵的莽道人就不老实。陈国师便是在提醒金爷,小心身边所谓的心腹了。”

    “假设师公真是藏头藏尾的剑修,陈国师强行借剑,师公便有两种心态,全然无所谓,便非惜剑如命的纯粹剑修,有所谓,但是脸上假装淡然,更是用心阴险之辈,不管是哪种心态,相信陈国师‘还剑’之时,便是东海莽道人授首之际。”

    “到时候金爷也讨不了半点好,定会被翻旧账。说不得整座东海水府,都要被连累。至于我,师父,师伯们,更是一个都别想逃,都会被陈国师派人仔细翻检道心,搜刮记忆,勘验真伪,确定早年是否勾结蛮荒妖族。”

    金鲤看似笑容和蔼,语气柔和道:“心思缜密,飞仙观旧址的这条道脉,终于出人才了。”

    车辇外边的莽道人呆滞无言,我家徒孙,如此机灵?

    莽道人大喜过望,洋洋得意,岂不是祖坟冒烟、拣着宝了?!只是莽道人再一想,不能说是什么祖坟,自己这位祖师爷还活着呢。

    莽道人此刻的心情,就像岸上陆地的市井人家,世代农耕,终于出了个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读书种子。

    车辇内,此刻就坐在徒弟身边,元婴境的“少年”玉国,他这个给人当师父、传道多年的,却是皱眉不已,心情郁郁。

    少女双手握拳,放在膝盖上,眼神直视那位金爷,“师爷他们总说金爷英雄盖世,待人诚挚,不拘小节。我却觉得金爷心思如发,算无遗策。”

    玉国低声道:“青虬,可以了。金爷不曾问的,你不要借题发挥。”

    他这嫡传弟子,除了道号青虬,师尊还赐下一个姓氏,陆。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陆青虬。

    寓意倒也简单,她之上的两代人,一来祖师爷莽道人出身陆地大泽,再者他们都希望她将来能够登上陆地,将飞仙观这条淹没于海底数千载的上古道脉重见天日,开枝散叶,才算报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“留下一座道场赠予后世有缘人”的大恩大德。

    少女坚持己见,假装没有听懂师父的善意提醒,她继续说道:“金爷与那位隐官大人是一路人,我与金爷也勉强能算沾点边,所以我们都信不过人心。”

    “海底飞仙观一脉,师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,所以才能够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观。

    师父师伯们皆是老实的求道人,所以从不愿意掺和外边的打打杀杀,他们总觉人心不古随波逐流,终非道人本分。到了我这位三代弟子,却是精明有余,智慧不足,一代不如一代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少女眼神坚毅,“我也不怕。陆青虬问心无愧,将来飞仙观想要在陆地站稳脚跟,总不能只靠一片诚心。岸上修士,人心机巧,变态万方,我绝不愿意师公、师父他们处处碰壁,束手无策,郁郁不得志,心灰意冷重返海中。”

    莽道人面有惭色,自己这师公当得还不如一个徒孙有远见。

    玉国想了想,说道:“金爷,青虬口无遮拦,恳请不要怪罪。要怪也怪我这传道人失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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